第39章 海上云雾

研二的课极少，尤其到了下半学期，几乎只剩下几门专业课。课虽少，但是安排的很集中。周二尤其充实，从早到晚，不停歇，四节大课，由八节小课组成，一节小课五十分钟，老师们通常喜欢两节小课连在一起上，中间不休息，说是提前十分钟下课，结果不拖堂都是难得的。若是赶上后面还有课，那真是风风火火，赶场子一样，从这栋楼跑到那栋楼，半分时间都不敢耽搁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幸运，上节课的老师又拖堂了，陆玖万赶到下个教室时，距离上课只剩两分钟。这里虽称之为“教室”，其实只是一个办公室。他们专业人少，老师又多是上了年纪的老教授，因此授课地点常常安排在老师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    沙发上挤几个，对面再坐两个人，空间刚好占满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来得还算早，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正对面。刚坐定就听到震动声，他掏出手机看到班级群发了一条讲座通知，就在今晚。陆玖万随即敲下“收到”两个字，退出了消息框。

        视线停留在微信置顶一栏。

        最新一条消息是他发送的，已经过去近三个小时了，那边还是没有回复。田小可昨天上早班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，便各自回家了，又断断续续聊到十点多，她有点犯困，就先睡了。陆玖万整理了一会儿资料，直到凌晨才睡，早上六点多就爬起来了，给她发了早安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他们之间的习惯，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互道早安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年期间，他们朝夕相处了数日，他基本已经摸透了田小可的作息，她虽然嗜睡，但是最高记录也不过十个小时，超过这个时间绝对会醒。此时都过去快十二个小时了，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打破了历史记录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忍俊不禁，眉眼漾着笑，点开对话框，迅速敲击键盘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小松鼠，还没起床？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今晚有讲座，不能陪你吃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睡醒就去吃饭，别饿着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完课已经十二点十分了，陆玖万又和老师聊了聊论文的进展，才离开办公室，沿着主干道向食堂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春季的气温总是反复无常，上周才下过一场雪，这周又迅速升温，路旁的树木都发了芽，满目的新绿，迎着暖阳，在空中摇曳着身姿，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正是吃饭高峰期，同学们纷纷涌入食堂。陆玖万刻意放慢了脚步，尽可能避开人潮。他从裤兜掏出手机，打开微信，不禁有点意外：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睡到这个点，太反常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穿过拒霜路，寻了一个相对僻静的林荫小道，坐在长椅上，打开通讯录，拨通了田小可的电话。没有等待太久，那边就有了回应，是一段冰冷的电子音：“对不起，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，请稍后再拨。sorry!thesubscriberyoudialedis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电话很快就自动挂断了，陆玖万心中疑惑，再三确认号码无误，正准备再拨一遍，手机随即发出震动。

        有电话接入，但不是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陆玖万，你这会儿在学校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，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晚有讲座，你知道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恩，我在群里回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负责陪同一下萧武老师，他三点就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萧武？”陆玖万不由皱起眉头，他此前只看到讲座通知，没点进页面，不知竟是这位“名人”造访本校，“你们请他做讲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，好不容易请到的重量级人物，你可一定要陪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下午有课。”陆玖万下意识拒绝，“这种人物应该找老师陪同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专业都是老教授，资历太深请不动。就一个赵老师还行，可他又对这位颇有微词，不愿意陪同。我们也怕他去了乱说话，得罪了人家。实在没办法，只能找你了。放心，已经帮你请过假了，你吃完饭就来办公室找我，咱们顺一下流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叹了一口气，只得勉强应了下来：“好吧，我等会儿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位萧武老师是近几年的名人，参加过不少电视台的节目，正如日中天。陆玖万看过他的节目，以戏说历史为主，专业水平一般，观点大多经不起考证，却以史学家自称。因为口才不错，讲故事又有趣味，收获了一批“信徒”，也受到媒体大众的青睐与追捧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是做考据的，枯燥乏味，常年坐“冷板凳”，与古籍文献为伴。这个专业素来治学严谨，讲究“考镜源流”，要保证说出的每个字都是经过仔细考证的，杜绝一切形式的“戏说”“胡说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谓是费力多，所得少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此，他们对于这种打着正史的幌子，大谈野史的行为是不大赞同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，人微言轻，既已找到他，自然要把该做的做好，不能带个人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讲座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，散会后，他又陪同众人去学术交流中心吃了一顿晚餐，脸都笑僵了，才终于结束了饭局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出学术交流中心，天已经黑透了，路灯全都点亮了。告别众人，卸下假面，陆玖万只觉得身心俱疲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抬头仰望夜空，心中升出无限惆怅。

        末了，只是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这种事，早该见怪不怪了，何必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，已经快十一点了。打开微信，还是没有她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顿时有些慌乱，立即拨通她的电话，仍是关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神不宁，匆忙跑了出去。他记得田小可今日休息，这个点应该在家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家离洛大不远，步行二十分钟左右，陆玖万是跑过去的，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到楼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站在单元楼下，他的心已凉了一半，窗户是暗的，没有灯光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不死心，一口气爬上了六楼。

        敲门的时候倒是犹豫了，迟疑了几秒，才抬起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咚咚咚~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咚咚咚~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还是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咚咚咚~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房里一点声响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透过门缝，也看不到一丁点的亮光。就连楼道的感应灯也灭了，只剩一片漆黑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像泄了气的皮球，席地而坐，十指交叉，双臂搭在膝上，举目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人想要消失太容易了。即便通讯便捷如今日，只需关了手机，便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还只是普通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换做她，若是不想被找到，便是彻底没了踪迹，像人间蒸发，谁也没有法子再寻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心跌到了谷底。

        被暗夜侵蚀。

        被枯草附着。

        陷入无尽的荒凉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没这么糟呢，她没有理由消失啊，陆玖万忽然念头一转，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对呀，昨晚还一切正常，怎么可能突然就断了联系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他太在意了，才会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自嘲地笑了笑，又有了动力，打起精神，准备去便利店看看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在此时，吱啦一声，身后的门打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她站在光里，毫无征兆，就这样闯进了他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玖万？”田小可的皮肤通透，脸颊泛红，头发湿漉漉的，有些凌乱，一缕碎发从耳边冒出来，沾在唇角，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压在头顶的乌云突然散开了，陆玖万缓缓起身，一步步走近她，眸子泛着亮光，“我刚才敲门……你，你在家啊……怎么关机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田小可的眼珠来回转动，飘忽不定，“应该是没电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”陆玖万刚吐出一个字，楼下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人语声。脚步沉重，声音洪亮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，她一把将陆玖万拉进屋内，掩上房门，掀灭了房里的灯，迅速伸出食指，按在他的唇中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脚尖相抵，她的棉拖质地柔软，毛绒绒的，和他的白色板鞋融在一起，掩去了边界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的视线始终锁在田小可的身上，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，仔细端详。她的个子不算矮，但仍是比他低了半个头，额头蹭到他的下颌，有点痒。许是刚洗完澡，头发还在滴水，散发出淡淡的奶香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后背紧贴在门上，屏住呼吸，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，抿着嘴，眉头紧锁，表情有点凝重。

        虽有一墙之隔，门外的声音却很清楚，是一对中年男女在交谈。陆玖万仔细听了一会儿，不过是些家常话，没什么特别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都一把年纪了，还当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啊，这么卖力，这下可好，又伤到膝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老毛病了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没什么大事，明儿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身子骨越来越差了，上回突然晕倒，可把我吓坏了，你说你这要真出了什么事，我可怎么办啊？来了这么些年，什么也没捞到，出了事也没个人照应，要我说，还是趁早回去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唉……这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，我都忘记咱们当年为什么来这儿了，怎么就留下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听着，门外突然传来咚得一声，是隔壁关上了房门，切断了人语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楼道恢复了寂静，静得出奇，持续了很久，谁也没有打破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见过隔壁的女人，她之前给田小可送过牛奶，看上去挺热情的。他不明白，她为什么躲在房里偷听他们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想开口询问，却见怀里的人像没了筋骨，顺着门板，慢慢下滑，直至蹲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陆玖万急忙伸手去搀扶她，却没有成功。他心中一紧，蹲下身子，与她视线平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眉眼苍凉，如凛冽的寒冬，透着无尽的绝望。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睑，顺着脸颊，滚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像海上的热浪，灼伤了他的皮肤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，陆玖万的心被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，隐隐作痛，呼吸都变得艰难。他捧起她的脸，用指腹轻轻抹去泪水，眉眼柔和，化作一汪清泉：“怎么了，小可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抬眸望向他，视线交汇，表情一滞，短短几秒，眼神从漠然到凄怆，又一次蒙上了水雾。她颤抖着食指，一点点靠近，终于抚上了他的眉间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那道极淡的伤疤被她的指尖覆上，像触了电，麻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我，我总是把事情搞砸……”眼见着她刚止住的泪，又如泉水般喷涌而出，嗓音沙哑，带着浓浓的哭腔，眼眶红肿得惹人怜惜，“我，我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……我就关了机……我……对不起，我不该忽略了你的感受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的，小可。”陆玖万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，他把田小可揽进怀里，轻抚她的后背，“我并没有怪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，像刚从大雨中捞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冰冷刺骨，没有一点温度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手脚蜷起，缩成一团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紧紧攥着陆玖万的衣襟，不住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她迷茫又无助，心底有千言万语，不能宣之于口，只能化作这一声声毫无用处的“对不起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永远不会知道，这声“对不起”蕴含着怎样的深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心是一片荒芜的沙漠，寸草不生。所有路过的怜悯，都会被烈日灼伤。她只能把自己封存起来，被无尽的黑暗一寸寸吞噬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闭上眼，等待末日的审判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此时，漆黑的夜空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，光照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双唇传来柔软的触感，丝丝凉意化作温润的春风，淡淡的青柠味从唇齿间漫开。像凛冽的山泉水，一股一股，涌上心头，酥酥麻麻，带着暖意，将她笼罩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窝在陆玖万的怀里，哭声渐止，沉沉睡去。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，梦里没有月光，被一片云雾遮蔽，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，像广阔深海里的灯塔，闪着孤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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