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阳阴两均

白昼扭转了局势，变得越来越长，逐渐与黑夜呈平分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 欢愉的日子总是比冬日短暂，倏忽而过，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一抹痕迹。田小可独自坐在927路公车上，等待车辆抵达目的地。车里没有点灯，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，隐约可以照见乘客的脸庞。她仍旧插着白色有线耳机，但没有戴帽子，秀发随意散落在肩上，眉眼间带着弧度。

        车厢广播响起，是到站的提示音，失落感随即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身体向前微倾，把搭在两条腿上的格纹小皮包拨到背后，起身扶住座椅，向后门挪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公交车不偏不斜，稳稳地停在了固定的车位，照例先要发出“哧——哧——”的喷气声，破旧的车门像上了一层锈，一点一点笨拙地展开，比行将暮年的老者还要迟钝，持续了几秒才豁然开朗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双簇新的墨绿色帆布鞋率先落在砖红色的站台上，鞋底与鞋面沾上了数片洁净的雪花。

        洛州早已步入春的行列，竟还会下雪，真是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倒春寒吧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拢了拢衣领，快步朝亮着灯的街巷走去。步行街是去便利店的必经之路，广播电视台也是。此刻，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电视台一楼大厅的内景，依旧是灯火通明，却在一尘不染中透着冷清，与外面脏乱但人声鼎沸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，宛若冰火两重天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在门口的花坛旁驻足了片刻，再次抬脚时，却被一位老婆婆拦住了去路：“姑娘，买点橘子吧，特别甜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了。”田小可微微摇头，拒绝了对方。她不爱在冬天吃水果，尤其不喜欢橘子，太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尝尝，不甜不要钱。”老婆婆从竹条编织的篮子里取出一个橘子，颤颤巍巍剥开皮，掰了一瓣，还带着几缕白色的橘络，硬往田小可的手里塞。她的手指脏兮兮的，蜷缩着，似乎生来如此，无法伸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不尝了。”田小可急忙摆手，“谢谢你啊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奈何老婆婆过于“热情”，终是把橘子塞给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陡然降温，街道上寒气逼人，老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覆着一层薄霜，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，橘子亦是。田小可拿着那瓣橘子，有点尴尬，进退两难：“我这会儿要去上班，不方便提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上夜班啊。”老婆婆又掰了一瓣橘子放在田小可的手心，“你们小姑娘爱美，都不敢吃夜宵，刚好可以吃点橘子，就当加餐了，还能补充维生素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”田小可见篮子里的橘子所剩无几，心底有点动摇，“这些有多重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重不重。”老婆婆迅速从口袋抽出一个红色塑料袋，指尖沾了点口水，搓开袋子，三两下把剩下的橘子全都装了进去，放在秤上，“你看，才三斤半，算你三斤，十二块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吧。”田小可只得妥协，扫码付了钱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人家把橘子递给她，吸了吸已经冻红的鼻子，满脸堆笑：“小姑娘，前面路灯坏了，你仔细别摔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的，谢谢您。”田小可提起那兜橘子，向前方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1——3——9——9——”身后传来一阵冰冷的女声，响彻夜空。老婆婆解开身上的藏蓝色棉袄，从内侧掏出一部玫红色的老人机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今夜飘着雪，落在睫毛上，湿漉漉的，有点难受，田小可常走这条路，即便路灯坏了，也没太大影响，又因着飘雪的缘故，今日甚至比以往走得还要快些，才几分钟就到便利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便利店门口站了一位青年男子，手里捏着小半截香烟，靠在电线杆上，正在和人通话。男子背对田小可，看不清面容，说话声音不大，语气里透着不耐烦：“别在外面呆了，快回去……锅里熬了粥……我在外面吃过了……恩……别等我了……行了行了，我知道了……那个……有个东西……算了，回去再说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好，欢迎光临——”田小可推开玻璃门，电子音随之响起，她转身瞥了一眼身后的男子，看样子不像要进来，便掩上了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店里的瓷砖被踩的脏兮兮的，都是大大小小的脚印。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卷发女孩正在弯腰拖地，听到响声立刻抬头看向来人，见是田小可，随即露出一抹笑容：“你来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恩。”田小可把橘子放在收银台旁，“吃饭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名叫沈禾，是中班的店员，经常和田小可碰面，还算熟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等会儿去吃。”沈禾反问，“你吃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吃过了。”田小可找了一个大点的毯子，铺在进门处的地面上，又寻了一个空纸箱子，压扁铺平，放在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禾边拖地边问：“你家小男友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今天有课，我们在外面吃的馄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好久没吃馄饨了，怪想念的。”谈起吃的，沈禾的两眼都放着光，“这馄饨还是要有虾米才好吃，现在的馆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做个饭偷工减料的，连虾米都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不是吗，虾米才是馄饨的灵魂。”田小可深表赞同，“这附近就有一家馄饨店，味道不错，也有虾米，你可以尝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？在哪儿呀？”女孩把拖把立在墙边，笑着说，“我等会儿问问阿粥吃不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朋友？”田小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恩，他就在外面。”女孩抬手向门口指去，那里只有一个人，正是那位青年男子。此刻他已经打完电话了，仍旧靠在电线杆上，嘴里叼着一根烟，吞云吐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可……你们见过家长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？”田小可被问住了，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，甚至连想都不敢想。此刻沈禾的话点醒了她，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，必须要考虑了，“还没有……怎么突然问这个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沈禾并未察觉她的异样，自顾自地说：“我们过两天就要见家长了，有点紧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和……阿粥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，放轻松。”田小可含笑拍了拍沈禾的肩膀，下意识向外望去，隔着玻璃门窗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伍络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马丁靴，身上穿了一件单薄的红风衣，撑一把红伞，一步步走近，最终与那位名叫阿粥的男子擦肩而过，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阿粥显然没有看见对方，他取下叼在嘴里的香烟，用指尖轻轻掸落烟灰。

        散落的烟灰在昏暗的路灯之下飞舞，与飘扬的雪花融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望着门外，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安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雪越下越大，阿粥把残余的烟头扔在地上，用鞋底踩灭，拍了拍身上的积雪，推门走进了便利店。田小可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容，竟是“熟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你！”阿粥率先开口，“好久不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呃……好久不见。”田小可有点尴尬，她本意是想装作不认识的，谁知对方却如此坦荡，让她这个受害者反倒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沈禾明显有些意外：“你们认识呀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之前抢过她的手机，还不小心划伤了她。”阿粥挠了挠头，笑着说，“算是不打不相识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？那你还不快去道歉。”沈禾用力在对方后背拍了一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已经道过歉了。”阿粥抬手捂着后背，满脸委屈，偷偷瞥了田小可一眼，“是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恩，道过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沈禾不依不饶：“光道歉就完了？医药费赔了吗？还有精神损失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是误伤，我也没什么大碍，就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怎么行呢！”沈禾牵起田小可的手，表情严肃认真，“我哥常说，一码归一码。你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过他，他既然已经对你造成了实质性伤害，怎么可以只是道个歉就完了呢，该赔的一样也不能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不用了。”田小可笑着说，“我已经原谅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粥打断了田小可：“小禾说得在理，是我考虑不足了，既然已经决心改过，就该说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最近手头紧，实在没什么钱，这笔账就先欠着，以后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，随传随到。另外，我们准备开一个饭馆，就在大学城附近，你可以随时来吃，我绝对分文不收你的。”他寻了一支笔和一张纸，趴在吧台上写了几行字，把那张写了字的纸递给田小可，“这是欠条，留作证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见他二人态度诚恳，实在不好拒绝，便收了下来：“既然如此，我就先收着了。咱们以后也算朋友了，你们新店开张要有需要帮忙的地方，随时叫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沈禾对阿粥的做法似乎十分满意，含笑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抬头扫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，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了。今日沈禾有事，请了两小时的假，田小可十点就该接班了。她上前接过沈禾手里的拖把，笑着说：“到点了，你快去换衣服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辛苦你了，我明早六点来换班。”沈禾拍了拍手上的灰，朝后面的小仓库走去，刚走了两步又忽然转头，对阿粥喊道，“阿粥，咱们等会儿去吃馄饨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粥愣了一下，随即应道：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田小可招呼阿粥坐在吧台上，掏了几个橘子给他：“刚买的，挺甜，你尝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谢了。”阿粥也不客气，拿起橘子正准备剥皮，就听到电话响了。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，看到来电显示，明显皱了皱眉，不情愿地按下了接听键，然后歪着脑袋，把手机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，腾出手剥橘子，“又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那边不知说了什么，阿粥手上的动作突然停滞，眼见那个圆鼓鼓的橘子从他手中脱落，滚下桌子，在明晃晃的瓷砖上旋转数圈，终于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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