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第十三章

第十三章

        夏夏又成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丽梅鲲鹏展翅飞去了学校，随着那些旧时代老员工的离开，整个工厂安静下来。无论是留下的女工、食堂员工、保安，所有人都聚拢在一起，他们躺在床上，不知道做什么，就穿好衣服来到工作位坐着。

        黄画眉和其他怀了孕的每日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，她们等待优生所送来的餐盒，也有的在等待经理的归来。她们始终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，工厂都会对这些事情做出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她们是工厂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夏也不例外。她无法想象养育她长大的忠实伴侣工厂会发生什么意外，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，看见原属于李丽梅的床铺空无一人，闭上眼睛全部是女孩背着书包，解开头发的样子，她的耳边全部都是李丽梅书包中叮叮当当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丽梅去读书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读书真好。夏夏心潮澎湃，她将挂在上铺铁栏杆上的外套取下来，掏掏里面的字条。粗狂不安的字条一张一张摊开，闲来无事，夏夏将他们重新捡回来，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。有一些字实在是难看，夏夏喃喃半天也读不出是什么意思。例如这句：

        【女人，你知道以前有一个框框框钻石案吗？】

        夏夏眯着眼睛，她实在看不懂【框框框】是什么意思，又因为不知道，只能用【框框框】来称呼。

        兴许是个字。夏夏心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爬下床。

        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。其余六个人日日觉得无聊，睡醒了出门坐在工厂前聊天，困了就回来睡觉。睡在上铺的两个人听优生所送餐员说，爬上爬下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，而孩子的质量会影响收入。她们便直接和其他同样睡在上铺的孕妇一起，去了老员工楼的一楼找空位睡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其实也算是好事。因为她们没有把东西全部带走，和李丽梅一样。拿到第一笔一万元工资后，她们慷慨地表示夏夏如果需要，可以随便从她们不要的东西中挑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，在三个不同人遗留下的垃圾堆里，夏夏感受到与钻石同等的富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先打开李丽梅的柜子，在最里面挖出一本她们上小学一年级时用的字典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再打开两个室友的柜子从里面找出一本小学六年级时用的字典。这两本看似都是字典，实际上就是语文老师耳提命面要她们缴纳的“教材费”之一，足足收了每个人50元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废品卖，两毛五一斤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不同又在于，李丽梅那本封面都烂了一半，只能依稀看见上面标注“南虹区第十三版字典”。六年级这本吹一吹灰，完好如初，白色硬皮本上烫金字体写着“南虹区第三十七版字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从第十三到第三十七版字典，夏夏都见过，她甚至都买了。但最后小学毕业那一天，大部分同学还是选择把第十三版到第三十七版的字典全部卖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木字旁，木字旁……应该是木字旁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夏查找字典，她先拿第三十七版字典查，没有找到。女字旁的字倒是有一个很像，夏夏掠过，一个一个找下去。她没找到。接着又去第十三版字典里找，找到一个看上去也很像的，读作“哐”音，但又不像。

        必然是对面男人的字太丑了。夏夏利索应当的想着，把李丽梅的柜子清出一块地，专门放这两本字典。

        打从这天起，夏夏有事情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称呼这个案子为【框框哐】，频繁地去保安室看报纸。整个工厂书最多的地方，首先是档案室，其次就是经理的办公室，这两个地方夏夏都进不去，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书第三多的保安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怡。阿怡，钥匙借我用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和夏夏这种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相比，阿怡有种突兀的高挑。她骨骼大，长得高，整个人凭空扎高了两三寸，明明是与夏夏相似的年龄却有一种虎彪的气质。这种气质在阿怡长了十斤肉后越发突出，像是一条盘踞在保安室的猛虎，准备死死看护自己的宝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干嘛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聊。找点报纸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直接去。”阿怡道：“王姐在保安室。”她手里还拿着贴标的水果，夏夏无须看就知道，又是优生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怀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。”阿怡啃了一口水果道：“你身体怎么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夏心中一疙瘩，好些天，她连水煮白菜都觉得好吃。食堂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也终于怀上了，欢天喜地去优生所拿吃食时，不忘对夏夏心口扎上一刀，“食堂没饭啦，也没菜啦。”她越是轻松的说这话，夏夏气郁越堵，愤懑不平如果自己可以怀，还轮得到别人这么说吗？

        可她终究不愿意在她人面前落了下乘，道：“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黄画眉说，第十周就能做孕检。你要去不？让医生给你看看，什么毛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哪能一样？”夏夏不欲多说，挥挥手，跑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阿怡在她背后大声喊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什么不一样。夏夏，都是女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夏心想，你们一个月赚一万多，有吃有喝的。和我这种每个月赚不到钱，有上顿没下顿的当然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她能怀孕生孩子，能赚钱，能把身上的债务清空，能够离开这个小镇去繁华的首都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为什么不那么做呢？

        在这个世道，只要能赚钱，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呢？夏夏走两步，忽然锤着自己的肚子，她看见自己的肚子凹下去，随着呼气吸气，鼓胀，干瘪。再一次，她重重地捶打着自己，好像要用拳头把月经打出来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今天还没吃饭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肚子空落落，挨了打，把里面的空气挤得干干净净，一点咕咕声都听不到。夏夏把自己打饱了，才推开保安室的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屋子里充斥着黄焖鸡米饭的味道，王姐架着所谓的手机，手机里两个穿着古装的女人正说这话，忽然给了彼此一巴掌，接着你来我往，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    说一句话，给对面一巴掌，说一句话，给对面一巴掌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姐埋头吃饭，时不时将骨头吐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来看报纸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夏下了一跳。王姐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落到肚子里去了，“是来看经理的消息吧。画眉她们拿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按年付费订阅的报纸，不会因为厂子人去楼空停止配送。天刚蒙蒙亮，送报人就把早报丢到保安室门口，无需打开，报纸的头版就写着“由美集团产业重组”下面一个小标“重金招聘女用情趣品设计师”，照片就是挂在工厂里的海报，女工们甚至不需要确认，只看那枚钻石戒指就知晓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经理什么消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消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不是没消息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消息就是消息。”王姐点了点放报纸的架子，“想看自己找。除了今天的，都在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这么一说，弄得夏夏反而更想看今天的报纸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起钻石的来源，怎么卖掉钻石，夏夏想念食堂的土豆牛腩，想念自己偶尔在工位上的偷闲，想念下班空隙，自己一枚一枚挑拣眼珠次品的时光。她不得不承认，自己对厂子还是如此孝顺，又唾弃自己是手握一百多个九百万的女孩，却想念一碗土豆牛腩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夏刚刚挨过揍的肚子，咕咕叫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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